冰川学家——与“崇高”打交道的人
冰川学家:这些与“崇高”打交道的人
撰文/单之蔷
这是我们杂志特意邀请摄影师为杨欣在海螺沟冰川拍摄的照片。作为一个民间人士,他选择了一项宏伟的事业——保护长江源,并为此出生入死,百折不回。杨欣试图让人们了解鲜为人知的长江源地区以及江源冰川。1995年,他开始以民间力量开展长江源地区环境生态的保护工作。最近5年,保护正在消退中的长江源冰川成为他的工作重点。摄影/陆云
姚檀栋院士在纳木那尼冰川进行考察。二十多年来,他埋首于冰川环境与全球变化的研究领域当中,无数次登上青藏高原,穿越层层障碍,去寻找并钻取冰芯,以获知数千年来气候在发生着怎样微妙而又深刻的变化。
冰川学家是最幸福的人
我喜欢冰川,去过一些冰川,也结识了一些冰川学家。这些人给我一个强烈的印象是,他们对他们所从事的冰川事业的喜爱超过了正常的程度。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己从事的职业。讨厌自己的工作,兴趣与工作分离,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。人生的幸福之一,是工作与兴趣统一,从这个角度看,这些冰川学家是最幸福的人。我感兴趣的是他们为什么如此喜欢自己的工作?
如果你随他们上一趟冰川,你会觉得他们喜欢自己的工作是一件奇怪的事情。冰川学家的工作,是在雪线之上,去过那些海拔5000米以上高山的人都知道,在那样的地方,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。从这个角度看,冰川学家的工作是体力接近极限的一种不亚于重体力劳动的工作,是要以肉体的痛苦和身体的健康为代价的。
冰川学家的工作又与登山家和探险家的事业有些相像。危险总是和他们相伴,冰面上潜伏着危险:冰裂缝、冰面湖,一旦失足……,暴风雪、低温、失温、冻伤……
这样的工作,有什么值得留恋?
北大教授崔之久是我国著名的冰川学家。1957年他还是一个北大地理系的研究生时,被选中去参加全国总工会组织的一次对川西大雪山的主峰——贡嘎山的登山考察。
轰……轰……雪崩了。他被埋在了雪下,当他爬出来时,发现队友已经牺牲。在下山的途中,又有3人滑坠到千米之下的雪谷……无影无踪了。
令人不解的是,时隔不久,有关部门组织登山考察又一个雪峰——属于西昆仑山脉的慕士塔格峰时,问他去不去,他竟然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征程。这次考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——右手的手指冻伤后全部切除,还切除了一个大脚拇指。同时,他的眼睛受到了冰雪反射的紫外线的伤害,不时地流泪。
然而这竟没有阻断他对雪山冰川的向往之路,愈挫愈烈的他竟然由研究黄河改为研究冰川了。
我看到国外一份研究高山病的文章,说是那些得过高山病的人,后来看似痊愈了,其实在身体中已经留下了永久的伤害。我接触过的这些冰川学家,高山反应痊愈后,留下的却是对雪山冰川终生不变的爱。
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搞冰川研究的人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?他们的职业特殊性除了环境独特之外,还有什么神秘因素呢?
我发现了一个秘密: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,就是都对冰川之美赞不绝口。
站在希夏邦马峰下野博康加勒冰川的冰塔林中,施雅风院士说:“这太美了,比桂林山水还美。”
在西藏察隅境内的阿扎冰川上,李吉均院士说:“冰川伸进了原始森林中,像一条银龙在苍翠的林海中飞舞。”
姚檀栋院士说:“站在冰川上,我就高兴。”
记得冰川学家张文敬带着我去看米堆冰川,那个冰川从一个悬崖上跌落下来形成了一个大冰瀑。他说:“那是最壮丽的风景。”
在高寒的冰川上宿营,暴雪是经常要面对的困难。2009年5月,绿色江河冰川考察队在岗加曲巴冰川考察期间,遭遇持续的大雪,大雪漫天飞舞,每过两小时,帐篷就需要清理一次,否则积雪会把帐篷压塌了。摄影/孙建军
在普若岗日冰原上,驱车驶过冰面的司机就是与命运对决的赌徒,他的赌注就是自己的汽车甚至生命。宽阔的河床中,一辆卡车如沉船般倾斜地倚在冰中,车门已被冻牢,它也再无可能从这里驶出。只是不知道卡车司机是否安全离开了荒原——但愿他们不是仅凭这一辆车来穿越普若岗日。
考察队在四川雀儿山考察冰川时,在冰裂缝旁艰难地行走。雀儿山发育了大面积的冰川,冰川表面平整,但是暗藏了许多冰裂缝和冰井。雪后,这些冰裂缝、冰井充满危险,是登山和冰川考察的最大威胁之一。摄影/罗日格西
科学家的眼睛能不能看到美
无疑,这些冰川学家都被雪山冰川的美征服了。
但是以往有一种流行的美学理论——美感的无功利说却和上面的故事相冲突。这种理论说美感是一种对事物的纯粹的直觉,不含有对事物意义、概念的联想和领悟,即美感只是对事物的外在形式感受和欣赏,不是对事物内容和意义的理解。比如大美学家朱光潜在《谈美》一书中有一段著名的话表达了这种观点。他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:“假如你是一个木商,我是一位植物学家,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,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。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‘知觉’到这一棵树,可是三人‘知觉’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。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,你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。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习,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、果为球状、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。我的朋友——画家——什么事都不管,只是审美,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。我们三人的反应态度也不一致。你心里盘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,思量怎样买它、砍它、运它。我把它归到某科某属里去,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点,思量它如何活得这样老。我们的朋友却不这样东想西想,他只是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苍翠的颜色,它盘曲如龙蛇的纹线以及它昂然高举、不受屈挠的气概。”
有人认为这是说科学家和商人看不到美。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。
我以为对朱先生这段话不能理解为科学家看不到美。
朱先生的这段话应该这样理解:科学家在处于工作和研究状态时,确实不是在审美,因为审美是精神的一种自由状态,是想象力和知解力的自由活动与和谐合作,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时,是借助于科学的范畴和概念进行分析、判断,进而得出结论。这是在一种受到限制和约束的非自由状态,因而不是审美。同理,商人在算计一物的价值、用途、成本、利润时,受到了收益和利润的驱动和胁迫,精神也不是处于一种自由状态。但是当科学家不把景观当做研究对象时,在闲暇或非工作状态时,是可以进入审美状态的,是能够看到美的。同样,一个商人,在不进行商业算计时,也是可以审美的。
比如,冰川学家在向野外冰川上的工作地点行进时,放眼望去,蓝天下洁白的雪峰剑指锥立,云雾如梦似幻,一条条冰川像琉璃从山谷中涌出,古冰川推出来的巨石组成一道道高大的石垄,一个个房屋一样巨大的漂砾从他身旁闪过。这时冰川学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,他内心充溢着欣喜,他还没有想测量冰温、雪线,更没想到冰芯中含有的微量元素等……他没有进行分析、判断、推理,只是聚精会神地对周围的景观观照。谁能说他不是在审美?
即使是在科研中,在工作的某个间歇和瞬间,冰川学家也能进入审美状态。只要是停止了分析、判断、推理,就可以进入审美状态。是不是处于审美状态,只要看其面对景观时精神是否自由,情感是否感到快乐。
经验告诉我们,审美经验虽然是一种直觉,但这种直觉不是简单的感知,直觉中浸透了对对象的领悟,也弥漫着自由的想象。直觉其实是由思想、经验、意识等锤炼而成的一种让你意识不到的意识,其实每个人面对同一个审美对象时,直觉到的东西是不同的。这种不同是由每个人的经历、学识等人生背景决定的。审美的快感主要是由视觉带来的,而视觉并不是简单的看,看是有思想的,是对世界的重新组织。面对星空,一个天文学家和一个牧童看到的东西肯定是不同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科学家,尤其是地理学家应该比常人看到更多的美。
一个好的地理学家,就是一个对地表上的各种景观能够给出解释的人。在有地理知识和生态环境知识的人能看到一种范式与和谐的地方,无这种知识的人看到的是无意义的杂乱。
在西藏林芝地区波密县的一个山谷中,布满了一堆堆高大的土堆,当地人说是古代战士的坟墓,但难以自圆其说。因为这些土堆显然比坟墓大多了,再说怎么会把战场选在一条山谷之中?而冰川学家张文敬却告诉我,这是古冰川消退后留下的遗迹——冰砾埠。当我把这些土堆理解成冰川遗迹后,整条山谷都变得美丽恢宏起来,我的想象中,一条巨大的冰川,曾经像一条大河一样在这条山谷中静静地流淌。
这张照片拍摄于西藏自治区定日县的公路旁,此时天空万里无云,天际线上一座高耸的雪峰却甩出了一层奇云。那是海拔8844米的珠穆朗玛峰。珠峰右侧的喜马拉雅山脉上流下了一条条冰川,图中最右侧的高山是世界第六高峰——海拔8201米的卓奥友峰。要知道,珠峰距离这里有近百公里的直线距离,但它的形象直逼过来,为湿地和草甸上的羊群搭建了背景,构成一派高原上的“田园风光”。摄影/单之蔷
贡嘎山海螺沟冰川十分活跃,充分的补给和强烈的消融是自然界的鬼斧神工,它们共同塑造了仪态万方的冰川绝景。海洋性冰川的低海拔特性让普通人也能身临这奇妙的冰之世界。摄影/黄世贵
皑皑贡嘎雪山下的红石滩是一道炫目的风景线,红石的颜色不仅会随着四季变化,甚至在晴天和阴天也有不同。红石分布有独特的规律,而带出贡嘎山的红石很快会失去色彩。根据科学研究的结果,这种神秘的红色物质是一种特殊的藻类,它的生长与此地特殊的气候环境因素紧密相关。摄影/吕玲珑
这是希夏邦马峰下的冰塔林。考察队员和它比起来,方知这些冰塔是多么高大。摄影/单之蔷
在纳木那尼雪峰的山脚下,冬日的玛旁雍错显得无比圣洁。玛旁雍错是世界最高的淡水湖之一,湖面海拔达4588米。它的湖水碧透清澈,其透明度为中国之最,达14米。在藏民的心目中,玛旁雍错排在纳木错和羊卓雍错之前,为西藏三大圣湖之首。玛旁雍错的主要水源补给就是来自纳木那尼冰川上的雪水。摄影/米玛次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