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臣子暴揍的窝囊皇帝:东魏敬孝帝元善见
就像一头面对猎物精力充沛、撕咬凶狠的恶狼,高澄喜欢女人,需要女人,但这也只是他业余生活的一部分,和帝国许多王侯高官一样,是一种缓解工作压力和内心疲惫的休闲方式,并非他的人生全部。作为大将军、东魏国的的实际掌门人,他有自己的理想,也有他想超越的目标,就是皇帝元善见——和他屁股底下的那把龙椅。这个人才是阻挡他攀登人生最高峰的最大的一块绊脚石。
既然兼具有狼的特性,高澄当然不希望身边再出现另外一条狼,和他分抢食物。他心目中的元善见,应该是一只羊,甚或是一只兔子,一只胆小、柔弱而又十分听话的乖乖兔。但元善见显然不符合他的心思,这位大舅哥和他一样年轻,一样精力充沛,一样对各种诱惑充满了期待,包括权力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如果元善见整天和药罐打交道,保命都来不及,也就不足为患了,偏偏其身手技艺还在自己之上,这绝对是件令人不爽的事,不能不提高警惕。
为了知己知彼,高澄又找来亲信、大将军中军参军崔季舒,对他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提出表扬,然后给他压了压担子,提拔他为中书、黄门侍郎。崔季舒激动万分,热血还未冷却,便接到高澄交给他的一项新的、更为艰巨的任务:去元善见身边做卧底,时刻观察其一举一动。就像所有特工都有一个直接领导单线联系一样,崔季舒只对高澄负责,并向他作及时的、专门的汇报。高澄对此项工作非常重视,对崔季舒的督导也很认真:有时为了听汇报,竟能忍住淫心,暂时放下他心爱的女人;有时回晋阳了,还要不断写信给崔季舒,问他:“痴人复何似?痴势小差未?”那呆子最近在干什么?老实不老实?有没有精力充沛到胡思乱想的地步?
再儒雅本分的人,其内心也会有狂野的一面,正如再凶残邪恶的人,也偶尔会发恻隐一样。凭空多了一双眼,元善见心里并不舒服。在高欢时代,他虽说也不自由,但起码拥有一个尽管狭窄却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,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呆着,也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一些与政治毫无关联的事情,以忘记来自政治上的压力和苦恼。可如今不一样了,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,犹如一个人被剥光了衣服,羞怯地暴露在阳光下,承受另一个人的品头论足、指指点点。作为一个身体和思想都已渐趋成熟的青年,他当然不想这样。只是,他惹不起,也没办法。
当时的形势也不容许元善见有任何非分之想。高洋入土为安之后,高澄顺利接掌了晋阳的兵权,高氏家族的铁骑雄兵,一直都在西北方向虎视张望着;而高家的另一头猛兽——高欢的二子高洋,则掌控着京畿,时刻威胁着皇宫的安全。对此他一点脾气都没有。况且当时的国际形势也不容乐观,因为高欢的死,河南大行台侯景业已叛国,勾结了西魏和南梁,从西、南两个方向,对东魏发动了猛烈进攻。帝国的一切还都离不开高氏家族的鼎力维系,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。
元善见下诏晋封高澄为使持节、大丞相、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、大行台、渤海王,将高欢生前的一切职务全都转给了他。高澄呢,当此时反倒行事低调起来,他铭记父亲生前的教诲,以笼络人心为目的,上书要求辞去这些职务,甚至还高风亮节,表示愿意停止王爵和封国的食邑,将这些好处分给那些更辛苦的大将、都督们。高澄此举可谓一箭双雕,一则它是个人心工程,是做给众人看的;二则他也是为了进一步考验下元善见,看他如何答复。高澄心里明镜儿似的:只要手里有兵,一切还不是我说了算!
元善见当然明白这是高澄的障眼法,是要看看自己的态度,绝非对官位王爵不感兴趣,所以坚决不予理睬,也开始玩起了太极。过了阵子,见元善见没反应,高澄坐不住了,再次上书,提出辞去丞相的职位。这回元善见不能再装糊涂了,而且,态度不明是为政者的大忌,没态度、弃权或保留意见,本身就是一种意见,是倾向于当事人相反的意见,这个结论显然不妙,元善见于是赶紧下诏,以居高临下的口吻“训斥”道:既然你是朝廷的顶梁柱石,肩负着国家安危的使命,就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,这些职位你接也得接,不接也得接,这不是为了你,是为了国家。言辞切切,态度鲜明,让高澄着实受用。
对元善见来说,这些还都是小事。毕竟以前高欢在着,这些官位和权力也是高家的,现在换了个人,也不能就说有多糟糕,只是没有达到他的心里预期而已。最让元善见不能容忍的,是连玩的自由都没有了,更有甚者,连发发脾气这样很自然的情感宣泄都不能。有天高澄心血来潮,邀元善见一起去邺城东边狩猎。元善见乍出皇宫牢笼,狠狠呼吸了几口自由空气,一时玩心大盛,腾身跃马,驰逐如飞,于天地间遨游,倒把那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给吓坏了。吓坏了不是害怕元善见有什么闪失,为皇帝的安危着想,而是害怕高澄见元善见撒欢怪罪他。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,如此开心露脸的事情,是不应该属于元善见这个衰人的。乌那罗受工伐赶忙在后面追着呼喊:“天子莫走马,大将军怒。”玩兴正浓的元善见大扫其兴,只得扯住缰绳,怅然若失地慢慢溜达回来。
人在长久压抑之后,一定会有些反常的表现,或者是行动,或者是说话,或者仅仅是一些哀伤、愤恨、呆滞的表情,总之不会像平常一样自然。元善见这种受气包的角色并不好当,特别是当他试图忘记这个角色时,旁边还有人不断提醒他,让他找准位置,对号入座。有次高澄心情不错,与元善见一起饮酒,可能是喝多了,也可能像元善见一样,长久伪装的顺从也需要得到适当的释放,高澄举着大杯子说:“臣澄劝陛下酒。”虽称臣,也客气恭敬,却全然一副上司对待下属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和表情。元善见一下被触及到了灵魂底线,血往上涌,竟然脱口而出:“自古无不亡之国,朕亦何用此活!”世上从来就没有不灭亡的国家,我干嘛要这么窝囊地活着!
一个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人,会对反对的声音特别敏感,从而做出特别激烈的反应。一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元善见竟敢如此口出不逊,高澄的火也噌地一下爆发了,敬你酒你还来劲了,装啥装,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嘛,歇斯底里地冲元善见吼道:“朕!朕!狗脚朕!”别在我面前朕朕的,你算个狗屁朕!崔季舒你给我揍他!老崔也毫不含糊,上去便“殴帝三拳”。看着在崔季舒的组合拳下趔趄欲倒,再也威风不起来的元善见,高澄冷笑一声,拍屁股走人。
醒了酒,高澄也很后悔,虽说自己是老大,但名义上和元善见毕竟还是君臣关系,更为重要的是,他现在还需注重自己的形象,朝中还有许多需要拉拢的人在作壁上观,万不可有此低级鲁莽的举动。第二天,高澄让崔季舒带了礼物,去慰劳元善见,以表示自己诚挚的道歉。兀自苦闷的元善见没想到高澄会回头,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,竟然受宠若惊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忙不迭地伸手握住崔季舒的“铁拳”,笑容浮面,连连说着感谢的话,一派虚怀若谷、谦虚谨慎的领导风范。
光说感谢不行,还要有行动。在温暖和感动的双重驱使下,元善见又命人取来几捆彩绢聊表寸心,无论如何要崔季舒收下。老崔不敢做主,便踅回去请示高澄,高澄闻言一笑,说陛下既然有这心思,你不拿也不合适,可以拿一段绢意思意思,也别太折了皇帝面子。见崔季舒去而复返,元善见大喜过望,即“以四百匹与之”,一下让人捆扎了四百匹,和蔼可亲地说:“亦一段耳。”看,这也是一段嘛,没超标,不算违背大将军旨意。瞧这涵养,这素质,搁现在前途不可限量。崔季舒内心一笑,也就一脸诚恐地接受了。
看着崔季舒的背影渐行渐远,直至消失,元善见一直咧开的大嘴逐渐并拢,表情最后生硬地凝固在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上。我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——估计他这会子也没心思称朕了!作为一个皇帝,天之骄子,万乘之尊,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有人向他做的。犹如正气尚存的人违心拍马后的失落,又如先前的上司巴结已升高位的下属,个中滋味,难以言表。元善见心情低落到了极点,几句应景的诗句却赫然从心底泛起,冲口而出:“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。本自江海人,志义动君子。”想着自己幻化成张良和鲁仲连,重演着当年气吞山河的壮举,又将谢灵运奉为知音,元善见一颗因受伤而孤独的心才稍稍得到些安慰。